玉米地的流年 李晴洋(湖南省新宁县第一中学高二) 流年虽似水,但不该忘却。 ——题记 我正坐在山顶的一片干枯的玉米地中,俯瞰河沿的村落。一辆老旧的车从村中开出,驶进田野中的大路。晚风微凉,夕阳渐沉,这样的时刻是很适于回忆的…… 一 小时候,我觉得世界很大,很陌生。 六七岁时,我跟着爷爷去他的玉米地。爷爷在前面,推着一辆板车;我在后面,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几个装过“非常可乐”“营养快线”之类的饮料瓶装满了凉水。 到了地里,爷爷把板车放在一边,招呼我进去;奶奶已先到地里,掰了一蛇皮袋子玉米了。那些蛇皮袋原先都是装饲料或化肥的。但农人们很懂得物尽其用,似乎这种物件刚出现,便被他们用来装稻谷,装玉米,装各种东西;就是袋子用久了,破了,也可以铺在菜园土墙上遮雨。而那时我想的是:在没有人用饲料、用化肥之前,他们用什么装谷子装玉米,又用什么盖在土墙上呢? 不过爷爷从来不回答我这类问题,他总是叼着一根卷烟,用沉厚的方言说:“娃娃仔莫问太多,来帮爷爷掰苞谷……” 那时我还没有菜园土墙高,帮忙也是帮倒忙。没掰几个玉米,倒捉起了虫子。一会儿,又无聊了起来,干脆坐在田垄上看风景。 玉米种在一块高地上,下方连着一大片绵延的梯田;然后是一条公路,穿行在大片田野之间;再远处是高大的群山,山后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右边很远,一架电线穿行而过,跨过梯田,跨过公路,又消失在远山后面。我好奇:这线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爷爷说,那是雷公的头发,不能碰的。于是我也就不曾去那边了。 但我更好奇的显然是那条路。我知道路是给车走的,但那么多车又是去哪儿的呢?还有那些人,他们为什么在给车走的路边走呢?公路是一长段上坡,然后突然下坡,消失在视野。其实下坡处便是我当时的小学,有一次我曾被领着从这条路上学,但我却毫无印象,因为所有的路都长一个样。那时,我只把它当一条陌生的路,走着陌生的人,过着陌生的车,还有陌生的电线、陌生的远山,天边是几片陌生的、善于伪装的云…… 二 而后来,我觉得世界太小,太拥挤。 那时,我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为了一个还很远的理想,两点一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我的生活被考试与作业充满,而我像被堵住了排气孔的开水壶,积着满腔焦虑与苦闷,却无处倾泻。 我曾问自己:当初的天真无忧去哪了? 那一次,我再度考试失利,心情变得十分糟糕。月假时,回到乡下,正逢玉米收获的季节,我忽然想再去一次那块很久未至的玉米地——我觉得在那里,能找到一些我想找到的东西。 那天,爷爷依然拖着板车,陈旧的车身上摞着一沓新旧杂陈的蛇皮袋;奶奶依然提着篮子,里面依旧是大瓶水龙头里的凉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变化的只有我们每年长一岁的年龄…… 而到了玉米地,我才惊讶地发现大片田地已经荒芜,曾经热闹繁忙的山坡上只剩了杂草丛生,迎风起伏。那些喝着凉水,推着板车,在烈日下劳作的人们现在去了哪里? 爷爷颇感慨地说:“他们尽老嘞,年轻伢子又不回来,地就莫得(没有)人种了……” 开始掰玉米了,我虽然已经长得很高大,却依然笨手笨脚的。爷爷半开玩笑地说:“乡里头的伢子不晓得掰苞谷,是读书太撒力(用功)了?我来告(教)你嘞……”他做出了几个示范动作,我边看边学,竟马上学会了。爷爷笑着说:“是嘛,年轻伢子学东西快得很的嘛……” 太阳越过了天顶,向西边移去。我凝视着那条公路,除了新栽了很多树,似乎也没有多少改变。照样是那条跨越公路的电线,一直跑到天的边缘;照样是一辆辆的汽车,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公路两旁,有些田块荒疏,一些楼房也悄然矗立;只是往来的行人中,衣着的变化暗示着岁月变迁;只是当初那个六七岁小孩懵懂的目光,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注视…… “回去嘞!”爷爷喊了我一声。我回头望去,带来的八九个蛇皮袋都装满了,打了捆,码放在板车上,奶奶与爷爷都站在板车边,笼罩在暮色里,成为夕阳下的一个剪影。我凝视着那幅画面,彼时,晚风恰至,玉米与田野的气味传来,带给我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我伸手,却只捧到一缕斜阳,与虫鸣声一起,融在金黄色的日色里…… 那时,我仿佛找回来了那些我失去的东西。 三 而现在,我在收获后的干枯的玉米地里,听晚风过耳。 我折下一片焦枯的玉米叶,它干枯、脆硬,还有点点黑斑。我望着这片叶子,忽然想起玉米是明朝嘉靖年间传入中国的,那么世界上是什么时候有的玉米呢?大概在它从玛雅人、阿兹特克人那里跨涛踏浪而来之前,早已有成千上万年被人类所发现、所采摘、所种植的漫长历史吧? 我仿佛看到,在远古的田野上,一群群比孔子、老子的时代还要遥远的人,手持粗砺的石器、奢侈的青铜、黑铁的耒耜,一路走来。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负青天,耕耘在这片土地,生息在这片土地,最终长眠在这片土地。 我还在想,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有多少星罗棋布的村落,又有多少人从这片土地走出,向这片土地回归? 我已经忘记的很多事情——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的思索、那个迷失与焦虑的少年的感慨,现在的我、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的我,却记起来了——曾经有一次我在这里放过风筝;曾经有一次我在这里捡到至爱的石头;也曾经有一次我在这里偷吃了别人种的西瓜,他发现了,却说:“今年雨水多,瓜不甜,明年一定再来尝尝……” 我起身,望向四周的田野,有的早已收割完,也有的抛荒了。那条公路上,有车行过,有人走着。此时,晚风微凉,夕阳渐沉,我正立于山顶的一片干枯的玉米地中,听这风拂过耳畔。 这时,我仿佛还记得惠特曼在《草叶集》中留下过的诗句: 你要去远行吗? 你最终一定会回来的 我向着夕阳微笑了,在玉米地的流年中…… 我曾经见过一些荒芜的田地,无人耕种了,还庆幸那片玉米地仍在那里,有人收获。可是,我想起那些抛荒的田地,也许曾经承载了历史,承载了一群人的童年的,却都在岁月的流徙中,在人们寻找远方的旅程中被遗忘了。也许,人总是要成长的,不能一直待在摇篮里;但请别忘了,在流年走过处,我们从何处而来…… ——后记 (指导老师:罗 颖) 【点评】《玉米地的流年》是一篇颇有深度、耐人寻味的文章。作者热爱田野,关注田野,因田野而快乐、而思索、而质疑、而焦虑、而顿悟。尤其是把见到的一些田地抛荒的现象,放到宏大的历史视野中观察和思考,富有哲理意味。文章对于“我”儿童时的天真、少年时的烦恼、步入青年后的感悟都写得真实、贴切,岁月的变换、历史的变迁、社会的变化都能以形象而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有内涵,有张力。本文获省级一等奖。(钟湘麟 特级教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