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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美，无以言表 孔维捷（江苏省南京市第十二中学高一） 我有个小外婆，她的脸皮松弛，眉眼细长，薄薄的嘴唇常是紧绷着的，头发短如男子，身段瘦削结实。她有个儿子只比我大2岁，辈分上是我舅舅。小外婆对这个小舅舅很凶，我妈妈告诉我她是用竹须扎的扫帚抽舅舅的。可我见到的舅舅，很顽皮机敏，古灵精怪，不像是会犯错的人，但也不像是被打怕了的人。 这些说法，不仅我耳闻，舅舅那些同学也都知晓。不过他们年纪稍长就不相信了，不如我对我妈妈这般的深信不疑，因而对小外婆又敬又怕——我见过那柄扫帚，它末端的竹须凌乱分散，而且很大，也很重。我总在学校里被教导，竹子是多么坚韧。那么被这扫帚打的人也一定坚韧异常，操起扫帚挥舞的人也非等闲之辈。小外婆一家人在我心目中就变成了“超人”。舅舅成绩向来优异，妈妈也常用小外婆的教育方式“威胁”我，且屡试不爽。 外婆携我和表弟去听戏。台下多是老人带着小孩。老人嗑瓜子，小孩剥花生。戏开了，老人呆看，小孩睡着的睡着，还有的三五跑了。椅子腿旁瓜子壳铺了厚厚的一层，花生壳大都被埋在下面。浙江这片戏种杂，台上的是哪出我也不明晰。我和表弟去一旁摔瓦片，好选些形状优良的等带回去打水漂。 台上上了一个刀马旦，她舞的是长枪。枪杆软软的，挥起来会晃动，那枪头也很大，由鹅黄色的绒毛，粉色的飘布和明晃晃的枪尖组成。那黑漆漆乱哄哄的台上，这把枪头太挑眼了，就像是……像是一把大花扫帚。这形状分明就是小外婆家的竹扫帚。如今我才想通，当时也许并不是那枪真的像扫帚，而是舞枪的人有一番和小外婆很像的气势——她踮着小碎步在台上挪动，我也曾见过小外婆跟着录音机放的戏这样走路。 再下次看戏就是在南京了。是在某茶馆，能听相声能听大戏。虽然是在南京，戏也不单是昆曲，倒也杂乱。我们听的是黄梅戏，这比外婆和小外婆收音机里的唱段都活泼些，两旁还有荧幕显示唱词字幕。观众中年轻人也多些，大家嗑了瓜子是吐到桌上的小盘中，四下也没有小孩乱跑了。妈妈小声告诉我，小外婆年轻就是唱黄梅戏，她会很多活。我顿时好奇了，对我的小外婆。我以为这是爱好，没料到竟然是专业。 小外婆行路笔挺，眉目神气，不过她还是一个老人。她从没在我眼前挥舞过大扫帚，但空手挥舞过许多次。我以为就是平常的广场舞，没有留意。现在想起那动作来一定意义不凡——是她曾经在台上演过的动作吗？或者是她很想但没有得到机会上台表演的动作？什么动作会这么奇怪呢？ 我问小舅舅：“小外婆现在还上台吗？她看起来很有精神。”小舅舅笑着摇头：“上台要花大力气啊，可不止有精神就够的。”我有些惋惜道：“哦——”我常常在电视上看到老人上台表演，也许她们的身体比我小外婆更健康，或者才华更受人赏识，又或者是家庭条件更好吧。我不得而知，小外婆看上去也不在意。 到了我外公70岁寿喜，我见到了小外婆穿戏服的模样。她看上去多么年轻啊！像一只修长的鹤，优雅，亭亭玉立。那小小的站台仿佛一盆水面，小外婆的步伐就像是在水上滑行。上层的裙摆在飘，下层的底衬遮盖了碎步， 如此层次，如同烟雾朦胧，于她周身缥缈。抬头，下腰，这个动作很快，瞬间又定格，她将原先背在身后的双手 举至胸前，众人惊叹——那是！那是一双水袖！它配色素雅，由青转白，从头至尾，绸缎厚实光亮，拖曳着蜿蜒的轻纱。好美，我心中只剩两字。 小外婆缓缓直起身子，将水袖抬到头顶，“哗”得向下一抽，柔软的水袖刹那仿佛变成了宝剑，垂于身体两侧。这力道，我不怀疑小外婆能挥动扫帚。她旋即又转身去，长长的两条轻纱飘在她身后尚未落下，令人感觉余音袅袅。她背对着众人开口唱了起来。平日训斥小舅舅那严厉尖细的嗓音，如今却听得悠扬，高而细得恰到好处。节奏缓慢下来，那一袭白衣周身的氛围变得绵柔，背景音乐中杂糅着的头饰清脆的碰撞声，此刻也稍有怠慢。我随众人屏息凝神—— 舞台上一切静止如画。轻纱摩擦的声音，头饰碰撞的声音，悄然急促起来。那双白练咻得一转，画面又活了起来。这是最美的一段了，小外婆上下舞动手臂，水袖随着像波浪一样翻动。它们是这样灵活婀娜，就像两位配合默契的舞者，时而优柔时而阳刚，时而活泼时而沉默，时而悲戚时而愉悦。一番如百花齐放的水袖表演随着轻纱飘落到地上结束了。落地的这些半透明的布料，仿佛不曾有过生命，可谁人知晓，片刻之前，它们繁华竞逐， 风光无限。不知此次下台后，又将被尘埃封存多少年。 下台后，我为小外婆揭去假发，两手一沉，原来这顶假发这么重啊。我不免心疼起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她面露自喜之色，十分满意，全然不在乎汗水冲刷着粉墨从她眉宇间流淌向腮边。那上扬的嘴角还在不住的喘息。 她是不是也在观众明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梦？她年轻时，会不会也是和小舅舅一样调皮活泼，古灵精怪的？也许多年以前，她俏皮的撒娇，执着的坚持，让她在舞台上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受到了这份今天她向观众们传递的美。不管是如何原因让她如今不能频频踏上舞台，这份追求美的种子已经在她内心深处生根发芽了吧。多少年来，她咀嚼回忆，回味这种美。 敬意从这万千细节之中汇聚向我心里——是热爱，是沉淀，是勤奋，是顽强，是这些了不起的品质，汇成了这震撼我心灵的美。 那种，无以言表的美啊！ 指导老师：舒沛 点评： 很扣题，“那种美，无以言表”；但又不是扣题那么简单，这种扣题里，有对小外婆生命的回溯、追忆、拷问，也有小作者的感慨、敬佩和仰望。小作者对小外婆——并经由小外婆，发出了自己对生活、对生命独特的感悟和深思。这感悟和深思是那么深情，描写又是那么细腻、真切，语言还那么俏皮、活泼，有许多地方读了让人忍俊不禁，如开头写小外婆操起扫帚打人，有的地方让人读了以后心生敬意，如知晓头盔的沉重，有的地方让人读了以后，觉得美不胜收，如水波般舞动的水袖。小作者的感悟和笔下功夫都很了得！这才是竞赛作文应有的模样。本文获决赛特等奖。（何郁 北京市语文特级教师，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编写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