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四点 郏溢萌（江苏省太仓高级中学高三）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里说“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不知从何时起，“睡个好觉”成了一种奢望。分明刚刚结束平淡而循规蹈矩的白日，梦境却毫不手软，为我放映无数光怪陆离的片段，让一个疲惫的灵魂屡屡不得安歇，满怀愁绪于深夜惊醒。这种感觉的确同跳伞类似，合眼是神秘主义，张眸又是枯燥的现实。 而此时，我又同往常一样，被梦境驱使着醒来，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微眯着看看时间，刚过凌晨四点。分明在梦里试图记清楚一切细节，可一睁眼，仿佛便已切断了和异世界的链接，再想不起来一点儿内容。翻了个身，想要继续休息，神思却又渐渐清明。辗转片刻，反而是难以入眠了。 坐起身，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即将西沉的月儿闪烁的泪光，房间里像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凌晨四点，亲人们仍在休息，透过窗帘缝隙朝外张望，外头街道上仍是空无一人，路灯的光线已然有些黯淡，或许它们是旭日在黑夜中的倒影，夜色褪去之时，便是影弭散之际。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神游于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抑或学着川端康成，赏未眠之海棠？轻叹一声，可这外头除了钢筋水泥，便是矮草枯树，何处能寻得芳魂？梦啊梦，你携我走入一个奇幻的世界，却又将我推回阒寂的现实。 眼神游离至天花板，沉默着，思绪翩跹着，我以为这样的平静即将持续至晨光苏醒，却不曾想，耳畔陡然响起一阵喧闹，刺耳过后，这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在绝对的安静下，我仍能捕捉到这细微的躁动。 再度望向窗外，由于是二楼，故而即使道路昏暗，我看得还算清明。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推着一辆早点车，上头印着“豆浆油条煎饼”几个油墨大字，女人则提着一桶看上去未拆封的菜籽油。车轮似乎有些生锈，男人有些吃力，那吱呀吱呀的吵闹声便是从这生发。女人单手从兜里掏出一块满是褶皱却意外干净的帕子，为男人拭去薄汗，低声道:“现在还早，俺们动作轻一些，别吵着人家。”男人忙不迭点头，而后动作愈发轻缓。那小心翼翼地模样，仿佛他现在推着的是易碎的古瓷器，而非结实的铁皮车。 一股暖意淌入我的心田，原来温暖身体的并非一碗热豆浆，振奋精神的并非一块新鲜出炉的煎饼，而是这饱含温暖与关怀的心啊。 望着夫妇俩渐行渐远，一眨眼，街道深处又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身影。他身体略有些佝偻，罩着橙黄色的马甲，手里握着一把长帚，聚精会神地扫描着地面，像个侦探似的，仿佛在寻找可疑的线索。 是小区里的环卫大爷，过去我便时常能瞧见他弯着腰，捡拾着路人留下的垃圾，街道在他的忠诚守护下，总是一尘不染，干净整洁。自从垃圾分类实施后，环卫工人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本以为大爷要光荣退休过上悠闲的晚年生活了，却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空寂的时段，他仍旧奋斗在自己的岗位上，躬耕不辍地做着最平凡又最伟大的事。他嘟囔着，用方言说了句，今个儿挺干净的，希望大家一直保持。 他停在路灯下，扶着腰小憩，路灯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身上，好像为他披了一层淡淡的金纱。 我望着他的身影，心绪翻涌，久久难平。随着他满面微笑转身离开，我恍然发觉此时已将近五点。路灯已熄，天色愈加明亮，看样子不久后，太阳将会彻底占据天空的主导权，释放自己最澄澈而明媚的辉芒。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万籁此俱寂，惟馀钟磬音……” 一阵悦耳的读书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定睛一瞧，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看上去像是初中生，她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本语文书，嘴中飘扬着婉转的诗句。我认得她，她是隔壁楼的住户，父母离异，母亲常年晚班，早晨无人接送她上学，便只能自己起早去赶公交。可纵然家庭破碎，生活拮据，她却仍然热爱知识，热爱生活，听说她上个学期考了学校的前两名，还拿到了几百元的助学金。母亲曾将我的旧衣服匀出一些带给她，她总是感激地收下，而后回赠我们她亲手做的馒头。想到和她这“同袍”的情谊，我的心又暖了两分，在苦难交织着的人世间，真情是唯一的良药。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床，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摊开许久未动的随笔本。 黑暗里任何一束光，都预示着白昼不堪暂离，执意要留下反抗的痕迹。我想起普罗米修斯窃走火种，想起西西弗斯滚石下山的勇气。 有时候我时常认为自己和这芸芸众生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实际上，我们都在为同一种生死哭泣，共享久别重逢的狂喜。我们破镜重圆，或是分道扬镳，我们为宇宙的无上法则支配，我们逐渐不像自己，我们开始分化，用信仰来维系平衡。可我们之间没有仇怨，相安无事，即使有心人掀起狂风骤雨。而在这再寻常不过的凌晨，我发现，原来无论我们是何等长相，何种身份，我们都被一种叫“爱”的情感联系在一起。 爱，是相濡以沫，是为他人着想，是让城市更为整洁光鲜，是坚守岗位永不退却，是面对生活的压迫仍能心怀诗意，是太阳冲破黑夜，照彻整个人间。 倘若我没有在凌晨四点，被一个早已记不清的梦唤醒，我又如何能领略到这人世间真正摄人心魄的风景？ 想到特朗斯特罗姆在诗歌的最后写道：“在一日之初的数小时里，知觉足以环抱世界/如只手握住一颗日暖生烟的石头/旅行者站在树下/当坠入死亡漩涡急降时/可会有巨大的光伞在他头顶张开？” 我微微勾唇，钢笔在纸上写下答案。 指导老师：戴琦 【点评】 于幽微处见真章，于平凡中知冷暖，文章有深刻的人生哲思，又有细腻的情节描述，通过截取一段“凌晨四点”时的所见所闻，和身边司空见惯的几个人物，感受有温度的世事，在驳杂的思考中，达到渐渐通明的心境。《凌晨四点》的题目颇有寓意，这是一天尚未开始又即将开始的时段，对应了高中生即将开启社会人生的年龄段，冷静的思考很见功力。以特朗斯特罗姆充溢着哲思的诗句开始，又以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结尾并点题，足见作者的构思之精妙。本文获省级一等奖（李林芳 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