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桥 黄贤喆(温州育英国际实验学校 高二) 外公,下雨了。 这里曾经是这个江南小镇最繁华的老路,自从商业中心转移之后,这条路便渐渐冷清了下来。两侧香樟夹道而去,无拘无束的枝干在空中自由伸展,将这条老路扮成了一个拱形的绿色的回廊。淅淅沥沥的雨珠穿过林荫盖,拍打在青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啪嗒啪嗒,夹杂着婆娑的树叶“沙沙”的响声,协奏自然而干净。一只麻雀吱地一声从树上跃起,俯冲到门前的台阶上,一蹦一跳地穿过一片茸茸的青苔。它一定是想,与其呆在湿漉漉的巢里,不如出来沐浴春雨。 朱门微掩,我从门中探出头来,随即走到屋檐下,怔怔地伸出手,任凭几点雨珠打在我的指尖上,清凉的感触,滑进手心渗过手腕,沁入我的全身,一时之间仿佛融在了雨丝和新叶的芬芳中。 外公打开了门后的插销,缓缓地推出一辆陈旧的蓝色三轮车来。这车本是用来载货的,也能随时带着我和表哥在小镇里走南闯北。这车虽然有电瓶,但是很不管用,虽然有刹车,但是并不可靠,于是每次上桥时总要我们跳下车来,跟在三轮车后面使劲推,过了最高点,便又兴奋地让外公抱回车上,伴着激动的尖叫声,一起享受下桥俯冲时的快感。 雨水很密,很密,并不平坦的路面上淤着一眼眼水滩,被调皮的雨点击打得支离破碎。我从清凉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三轮车并没有遮雨棚。这怎么办呀?我扯了扯外公的衣袖,向他抛出困惑的目光。 外公,下雨了。 外公穿上他那灰蓝的雨衣,伸出瘦削的双手把我抱上空空的后框,递给了我一把小伞,怔忪片刻,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便又折回室内,拿出了一张干净的小板凳。我满意地坐下,藏到伞下的巢里,听着伞和金属底板在雨里和鸣的鼓点,一阵铁锈、胶水和纸板掺杂在一起的熟悉的气息在巢里悠悠地逸散开来。 这种气息源自外公的手工作坊,那是外公天天和刀片、毛刷、缝纫机、形形色色的工具泡在一块的地方。甚至说我和表哥对于美术的兴趣都是在那发轫的。外公是一名全能的工匠,一双瘦削的手能够创造无数的精品。那时,他接手了一个工作,宝石绿的大纸板,经过几步切割、按压、折叠,便是一个精美的礼盒。我特别感兴趣,说什么都要试一试,外公便手把手地教我。我也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产品有半点瑕疵,虽不致明说,也肯定会让外公嫌弃。于是我专心致志,精工细作,才敢小心翼翼地送给外公验货。这的确让我感受到了所谓“强迫症”的熏陶,也坚信这便是外公一直秉承的工匠精神。我的作品得到了外公的表扬,外公还答应按量给我发工资呢! 外公登上了前座,陈旧的履带发出“吱”的一声响。车开动了,我将伞略偏,放出目光,看到车后的老香樟接连地与我擦肩,离我远去。杜鹃扑着翅膀,野猫蜷在树下,好像在细雨中有一丝的惶恐。本来是最明朗的午后,天却倏忽地黑了下来。纷杂的枝叶在上空振动着,振动着。黄中透绿的落叶,伴着风飞洒,贴在我的伞上,打在外公的车上。 耳畔是电瓶间断的声响,嗡——嗡——嗡——,总令人有点担心它叫完这一声,下一声会不会便叫不出了。外公驾车面对着前方,我坐在后面与外公背对着,雨水渐密渐倾,伞上“吧哒吧哒”的叩击声愈发密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我的脚尖,手中的伞柄也有些摇摆不定。 我侧过脑袋尖起嗓子,试图让嗓音穿过纷杂的空气。 外公——雨越来越大了。 外公却没有即刻答话,只是稍稍挺起了弯曲的脊背,我挪了挪小板凳,贴近他,似乎隐约地感受到一阵暖意袭来。袭来 从伞沿的空隙间,我瞥见了路的一旁外公那间工作室,深色的朱门紧锁着,里面是外公工匠精神的结晶。表哥家在路的那一头,手工作坊在路的这一头,过了桥,便是我家。往返于三地,不过几百米的路程,对于幼年的我和表哥而言,却可能是天涯。于是呢,这辆漆色斑驳的三轮车在这段天涯间,架起了便利的鹊桥。这车本是外公运输货物和手工材料的载体,却总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面前,要么我去表哥家玩乐高积木,要么表哥来我家一起绕着示范奏乐的电子琴蹦迪,而外公总是我们最忠实的观众。 雨色中,熟悉的街道却不是往日的模样。树色阴郁,落珠支离,没有车辆,没有旁人除了雨,仿佛世界只剩外公和我,一同默默地前行。 蓦然间,一声吩咐从背后传来。 小喆,要过桥了,撑好伞。 外公的声音,略略沙哑,带着一点方言口音,坚实而老练。 伴着一阵颠簸,我知道快要上桥了。便伸出左手裹住冰冷的右手,将伞柄紧紧地攥在手心,让自己完全地罩在伞中,让电瓶车任凭外公摆布,一时之间却感到些许陌生。 电瓶车车轮底下的水花在咕噜咕噜地滚动。随着一阵电瓶声的湮没,却不见爬坡速度的攀升。 一个刹那,三轮车顿住了,一阵倒退的拖拽力紧紧揪住了我,我意识到三轮马上就要被桥上的洪流冲走。电光火石之间,我一阵惊呼—— 外公! 又是突然的颠簸,伞沿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光线和雨水同时撞在我的脸上。慌乱之间,只见外公猛地跳下车,双手紧紧地把着把手,腿开弓步,顿时在水泥浇筑的老桥上生了根。车和我和伞,终于扼住了后退的趋势,稳在了桥的半腰。 我也不知道这老桥原本是石桥还是钢筋水泥,却在屡屡修缮的过程中又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灰白的外壳,桥头由此也一遍遍地加高。外公让我和表哥下来推车,终究只是个表面功夫。一个或两个小身板在车上坐还是在后面推,恐怕并无二致。 我盯着外公并不宽阔的两肩,大滴大滴的雨珠儿在外公的肩上积聚,随即顺着灰蓝的雨袍滚落下来,锋芒直下,砸在冰冷的桥面上。外公其实并不强壮,相反,印象上外公的手是瘦弱的,青筋分明。而此刻,从立地生根的双腿,到微曲的脊背,到攥紧的双手,俨然像一座青铜像似的保持着用力的姿势,举步维艰地向着桥头缓缓挪动。 愈上桥头,风雨愈加汹涌。车轮在发抖,桥面在颤动,锈蚀的车部件在风中呻吟。我害怕极了,下意识的又是一声呼求。 外公! 我略偏头,却看不见外公的正脸,只有那坚实的后背向我传达着慰藉。风声淹没了一切。 外公—— 外公一直没有答话,只是像一尊青铜像似的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一阵风刮过。 雨停了,天地之间安静了下来,就好像麻雀跳出了湿漉漉的巢,我将小伞抛在一旁,酒窝微陷,向着明朗的天地高呼。 外公,雨过了! 漆色斑驳的三轮车已经到了桥的最高处,灰蓝色的背影徐徐地直起身来。外公转过头,释然地笑了,老式的眼镜上弥漫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 是啊,雨过去了。 这雨真大。 唔。 外公坐上了前座,电瓶嗡地半声响,车越过了最高点,我尖起嗓子欢呼,我们在重力的拖拽下又享受了一次下桥俯冲的快感。 到家了,外公转过身要抱我下来,我却激动得腾空一跃擦过了外公的指尖,径直降落在了地上。 小心哦——外公笑了,两颊的皱纹愈加明显,外公蹲下来拍了拍我的屁股,又吩咐了几句,我迎合地点点头,便一蹦一跳地转身登上了家门前的台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一缕残存的记忆在心底腾起,让我停下了脚步,转头想叫住外公。 外公不见了,那灰蓝色的雨袍不见了。 雨住了,风止了,头顶的枝叶还在摇晃,伞下的鸟巢还历历在目,打湿的脚尖还有一丝冰凉,那灰蓝的人和三轮却不见了踪影。 怔忪片刻,我向路的尽头望去,目光穿过了老桥,穿过了外公的手工作坊,穿过了两列夹道的香樟,穿过了一度又一度的春秋岁月,却再也不曾捕捉到那风雨中过桥的一老一少一车的身影。 哪怕是那个临终的冬日,外公还试探地问妈妈,他病好后是否还能骑着三轮在镇上晃悠。 雨丝渐密,落叶纷飞,我才明白,当我从微掩的朱门探出头来,我也再不会登上那辆深蓝的载货三轮,再不会闻到那锈铁、胶水与纸板掺杂在一起的气息,再不会有一阵暖意透过雨袍温暖我的心。 空空荡荡的老街尽头,也再不会有人,载我过桥了。 …… 指导老师:孙凌 【点评】 这篇文章写小时候外公骑电动车送“我”过桥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常见的行为,而唯其常见,才更容易打动人心,更耐人寻味。文章有意选择了一个下雨天的场景,努力营造一种“诗意”的背景,并在叙述中穿插进爷爷的手工作坊,甚至还写到了爷爷的去世。这种构思是比较有特点的。文章的缺点在于,对于场景的描述过于琐屑、复杂,“过桥”及相关的背景就显得不够清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