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广州高州中学 高三(5)班 潘春宇 指导老师:林艳 登鸣最近常做一个梦,醒来以后往往已忘了大半,只记得一个模糊的场景,是狭小的空间里有谁背对着他在熬东西,半人高的大锅里蒸出浓稠的雾气好像巫婆在熬制什么魔药。 这个梦他没法跟谁分享。他身边的同学和他自己,每个人都在走一根名为高考的钢丝,要做的事只剩下向前,向前,向前。在这种关头,让别人从眼前的路上移开视线将关注分给无关紧要的事,似乎是一种罪过。他不敢跟不苟言笑的父亲分享,更不敢跟不希望他分散注意力的母亲分享。登鸣,登鸣,登科及第,一鸣惊人——对儿子过高的期望在母亲心里闷了十八年,在儿子高三这年酿成了一把焦虑的野火,煎熬着登鸣也煎熬着她自己。 大男孩梦游一般飘去洗漱时厨房已经开了灶,昏黄的灯光笼着一个消瘦的人影,是母亲严女士在给他炒拌粥吃的小菜。她头也不抬地下达命令:“快去洗手吃早餐。” 登鸣小声回应:“知道。” 油星子在锅里噼里啪啦地响,严女士偏偏就听见了登鸣一声答话里的鼻音。她咣当一声扔下锅铲,柳眉倒竖,一双眼睛转过去逼视儿子:“高登鸣你怎么又感冒了?知不知道生病多影响学习?本来就赶不上别人,又要被病情拖慢学习进度……” 男孩子缩手缩脚站在她面前,被矮自己一个头的母亲训得像只鹌鹑。我着凉是因为我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幅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登鸣想到那张写满字的纸,张张嘴又闭上,咽回去的话语,像一块梗在喉头的鱼骨。母亲不需要他说话,她只想发出命令,她只要他听。那些毫不掩饰功利性因而缺乏温情的话语一锤一锤将登鸣的脊骨压弯,让他喘不过气。 窒息感在他蹬着自行车时仍在持续,他想着十分温暖的厨房灯和灯下对他发出冰冷指令的母亲,想起梦里熬煮魔药的“巫婆”……这个梦似乎代表着他是被架在火上锅里熬着的一锅汤,食材、调料全由母亲决定,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凛冽的寒风刮来母亲的责备,为什么又考这么差,为什么还是没有进步?她一边包揽堆在登鸣手里的各类杂事而将他压进书堆里,一边责问,你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现在连学也学不好了,你是不是不想学了?是不是?是不是?登鸣咬紧牙,在冷意里湿热了眼眶。 快了,他在寒风里将泪意逼回去,他数,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快了,他在困顿中骤然惊醒,他掰着手指,一月,二月,三月。 题还是做不出,笔记还是背不会,寒冬腊月里他被心悸感蒸出一身冷汗,他数,四月,五月,六月。六月高考。快了。 ……快熬过去了。 放学回来夜已很深,天空是大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汁,黑乎乎的楼道像野兽嗜人的巨口。只要考试没考好,当月回家都将与责骂画上等号,登鸣着实想宿在街头算了。他拖了又拖,衷心希望家里人都睡下了,尤其是爱说教的……显然登鸣今天运气并不好,回家时厨房奶白色的汤液正在锅里温吞地吐着泡泡,严女士把着长长的汤勺站在灶前,冷冷地睨着他。有很多时候,登鸣乍一眼看见她自己站在厨房昏黄的灯光里,会觉得她有点孤单,但这种错觉很快会粉碎在严女士的责骂里——她与同龄家长们一样被孩子的教育问题困扰,但又显出有别于许多同龄家长的优雅气度,这源于她的要强,她不服老的要强。现在她要拿她不信孙悟空能逃出手掌心的强悍来对付她的儿子了,她挡住了登鸣欲要关上房门的手,语气幽幽的,听着还有点轻柔:“关什么门——你平时闷在房间里都干了些什么?” 登鸣的眼前闪过一张张写满字的稿纸,他低低地回答:“做作业。” “最近小测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哦,不怎么样。”她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一下拔高声音,“还‘不怎么样’——你天天做作业做成了点什么?啊?我问你整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你要关着门做?有我看着不行?你都做了什么,你告诉我,自己买了新手机还是看小说了?你怎么不说话——” 按照“经验”,登鸣这会儿根本不用说话,母亲会自顾自理清所有逻辑,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之后持续几天说话阴阳怪气,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没想到,这次等不来儿子的回应,严女士忽然噔噔噔跑进儿子的房间——她根本不在乎他的意愿!登鸣终于忍不住了,他跑过去拦住母亲,嘴里呼哧呼哧地喘,喘着股怒气:“我为什么躲在房间里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你还不知道? 严女士看着他。 登鸣张着双臂挡在房门前,此时忽觉手臂被这目光挂上了秤砣,几乎要立即垂下。他强撑着那点在母亲的强势下仅存的男子尊严,回想起母亲毫不留情的话语,满腔委屈脱口而出:“我想跟你说话有什么用呢,学习学习你从来不会说学习以外的话题,你以为我很乐意跟你待在一块?你懂我整天学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做作业不是跟吃饭那么简单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指手画脚!你不知道我在学校全身心投入学习回来以后有多累,有多希望你安慰鼓励我,你只会在我身上发泄你的情绪!” 他哽咽了:“……我还不如不回这个家。”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登鸣颤抖的手去找mp3,他不敢想他这样宣泄了一通以后母亲说话会多难听。他现在只希望快点找到耳机,音乐开到最大声,将所有不忿隔绝在世界之外。他一直没有找到,然而门外一直很安静,他耳朵动了一下,手一颤,不慎将书本碰掉在地。他听见了什么?他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抽泣声。 天哪。天哪。 他把他的母亲,最爱他的母亲嚷哭了。 可他其实也那样爱他的母亲,他知道严女士会早早起来给他做早餐,他知道学历并不高的严女士想了解他的学习要下多大的功夫,她一声“快熬过去了”说的不止是他也是她自己,他那么爱她——才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在受到她言语打击时想着再用言语伤害回去,他想要她一声承认,一句表扬。 他慢慢从积压的书堆里抽出几张稿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被反复涂划修改,用心可见一斑。登鸣喜欢语文,热爱写作,但他是个理科生,所以总会被母亲责骂为“浪费时间”。他非常想在写作比赛上得到什么名次,让母亲既能看到他在写作上的努力也为此一展笑颜…… 现在他的一时冲动搞砸了一切是不是? 这一夜,他终于看清梦里熬煮东西的人,真的是母亲!仿佛时光施了魔法,在氤氲的雾气里,她清丽的面容变得苍老,她挺直的脊背逐渐佝偻,她将青春将精力投进锅里,她日熬夜熬熬成了什么?他听见有个人在说“我不如不回这个家”…… 登鸣惊醒时,风正从大敞的窗子卷进来,将淡色的窗帘扬成帆又涌成海浪,飒飒作响,他摸到了自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他木木地坐了一阵,忽然跌跌撞撞跑下床,啪的一下打开小夜灯,奋笔疾书起来。他知道母亲想看什么,她喜欢他努力上进荣光加身的样子。他一定要赢得这个比赛,他一定要赢。 登鸣和母亲的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登鸣不知在恶语伤害母亲后该如何挽回母子间的感情,盼着能够获奖,并以此为道歉礼物;,,而严女士则是不断以加班的借口躲着登鸣,似乎不再想和伤透自己心的儿子说话。餐桌上整整齐齐码好了精心烹制的饭菜,餐桌对面却没有人。登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失落的情绪灌满肺腑。整日被严女士责骂,他觉得煎熬;现在失了惯常的唠叨,他仍然觉得煎熬。 完成一篇作文的时间其实并不需要太长,但他还不满意,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最后的最后,他怔怔地看着提交栏里的作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他渐渐模糊的视野里固化成黑白的色块。将近两个月……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按下回车键。 老师笑着说:“好了,快回家去吧,这都快熄灯了。” 熄灯的时间和平日母亲规定回家的时间迟了很多,登鸣几乎是一拽书包就飞奔到自行车棚,他踢开车锁,寂静的车棚里咣当一声巨响。坐在自行车上他的校服像一面鼓满了风的帆,他握紧车把,快点啊,再快点啊。飞速行驶的自行车几乎贴着地面绕过拐角,下一刻就被紧急刹停,登鸣脚撑着地,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从小商店里头透出的灯光映亮了两张面孔,登鸣神色疲惫,而另一个披头散发——是他向来在意形象的母亲,只穿着拖鞋为她迟迟不归的儿子找出门来,神情带着慌乱。世界上的母亲天然有成为最伟大的侦探的禀赋,就像她能从两个字听出儿子着凉感冒,她借着光在夜色里捕捉到了登鸣因熬夜发红的眼眶:“怎么这么迟回来……你哭了?你遇见什么坏人了?谁欺负你了?” 那种如被鱼骨卡在喉咙的感觉又出现了,登鸣忽然觉得鼻头发酸,此刻他的眼眶真真正正地泛起红来。他现在长得比他母亲高一个头,已经不再是一个能被人一骗就上当一拎就走的小萝卜头,但母亲还是那个觉得他会被欺负的母亲。 “我没有被谁欺负,我只是……”他说,“被煎熬得太久了。” 那一瞬间,不被理解、没有陪伴的孤独被无限淡化,在高度专注中压抑的睡意翻涌上来,他看着母亲,心里盛着一锅咕嘟嘟静静吐着泡泡的浓汤,是一片安宁。 “我想回家。” “登鸣,把那块骨头递过来。” “好。” 汤在炉火上慢熬,泡泡从水底浮上来,“啵”的声炸开,弥漫出满室馨香。 现在笼在昏黄灯光下的身影,也不只是那孤零零的一个了。 【点评】 这篇文章从体裁上可以说是一篇小说。它刻画了一个在学习生活中备受煎熬的高三生的形象,虽然看上去未必经过精雕细刻,但却很有感染力。文章的叙事特别集中,只写了主人公和母亲相处的几个场景,剪除了那些繁杂的交代与衔接过渡,着眼于细节的刻画,增强了描述的画面感。而文章所再现的生活场景、人物的言语、行动都十分逼真,俨然是烙在每个高中生记忆中的样子。 文章的语言表达也很有特点,比喻、象征的手法用得自然纯熟,双关、暗示的手法则使得表达更加含蓄、富有韵味。 不过小说中有些情节安排得稍显生硬,如梦中的“煎熬”场面及梦醒后的心理活动似乎和下文的叙事并没有内在的关联。其实,现实生活中的熬汤已经很有象征意味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