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小秀自小随父母来到省城上学，心里对爷爷的印象几乎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小院的瓜藤下，那片斑驳的阴凉地儿，爷爷的戏音悠悠扬扬地飘出来，伴着夏日蝉鸣，带来独有的清凉。 秦小秀的爷爷叫秦强，爱唱秦腔。年轻时是戏班子里的一把手，年龄渐大之后成了落魄艺人，走街串巷胡乱唱唱，尤爱一首七十年代的《西安事变》，于是阡陌之中总是回荡着“大河上下波涛卷，寒流滚滚漫秦川……” 小时候的小秀觉得，爷爷唱起这句词来气势磅礴，声音震天。仿佛奔涌的黄河、层层的麦浪现于眼前，爷爷每吼一嗓子，就是黄河的一次咆哮。 “小秀，有人找！” 秦小秀怔愣间，一个怪老头已出现在了班级门口。 一身军绿的大衣污迹斑斑，头发灰白一片，像是麦地里的麦茬那般参差不平。说是怪，不过因为他的脸上带了一把假胡子，厚厚重重，乌黑的色泽与灰白的头发极不相称。也因这胡子，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不定睛还当是穿越到了戏剧中。 “小秀，我来找你咧！”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层层堆砌，胡子抖了抖。浓重的乡音打破了教室的嬉笑声。 这些在省城里说惯了普通话的娃娃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秦小秀皱了皱眉，面露一丝惶恐，左右看看，拉着他快步走出门外。 “你来找我干什么？”秦小秀不耐烦地问道。 “小秀，学戏的事……你看……”爷爷仍带着大胡子，眼神闪烁着，颇有些紧张。 “我说了不学了，你别再问我了，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秦小秀转身就走，同学的哄笑声充斥着她的内心，令她忽略了身后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秦强是个怪老头儿，这是村里家喻户晓的事。他似乎对秦腔有种顽固的执著。春日飞花过檐，夏夜蝉鸣佳木，秋晨露满枝头，冬暮大雪满天，年复一年，他穿着戏服在田垄上、小巷里唱啊唱，声调悲凉，尾音悠扬，“大河上下波涛卷，寒流滚滚漫秦川……” 他仿佛固守着财宝的地主，将那秦腔死抓着不放，在空无一人的麦田里，比划着一招一式，拉着胡琴咚咚锵锵，广袤的天下都是他的戏台。世人皆道他疯癫，却不知那融进血液的一声吼该是如何坚定的信仰。 “小秀，有人找！” 秦小秀跑出门，看到爷爷蹲在墙边，蜷缩成瘦小的一团。若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个蜷缩一隅的人。 她有些迟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缓缓地走过去。 “我说了我不学……” 那人突然“蹭”地站起来，往秦小秀的手里塞了一把假胡子，顿了顿，脱下军大衣给小秀披上，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年冬天，西安的雪尤其大，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白了一片。学校里的枯树在大风里瑟瑟发抖，仿佛不登时便要倾倒。秦小秀裹了裹军大衣，眼睛仿佛被雪润湿了，她看见爷爷瘦小的身影越来越小，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他走得太急了，忽略了身后的一声“爷爷”。 几月后，在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小秀看到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的爷爷。他微睁着眼，表情平静而不见一丝悲戚。 这是小秀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爷爷。他灰白的头发因化疗掉光了，颧骨突出，眼睛凹陷，皮肤嶙峋。小秀的内心不再平静，仿佛海浪翻滚，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她的眼泪争先恐后地不住流下。她张了张嘴，呜咽了：“爷爷……” 她突然忆起小时候，夏日清凉的瓜藤下，那悠扬的秦音，讲述着无数动人的故事。它划过小秀的心，它飘过围墙，飘过麦地，在浩大的三秦土地上流淌。 只是这样美的声音，却将要消逝了。 爷爷已是弥留之际，他独留下小秀在病床旁。“我秦强自小唱秦腔，胆儿不大却痴狂，脚踩三分土地上，心也无意向四方。只想把我技艺传，奈何无人看得上，戏服上身须髯戴，一出人生一遍唱。人情世故冷与暖，舞刀弄枪戏台上，秦腔一吼震天响，声儿不大震四方。小秀小秀莫牵挂，我将撒手黄泉上，只愿小秀快长成，来把这人世闯。”爷爷的话好似秦腔的念白，声声入耳，声声入心。小秀握着爷爷的手，涕泗横流，恍然间，看见虚弱的爷爷嘴唇嗫嚅着，“大河上下波涛卷……” 黄河奔腾不息，秦岭绵延万里，三秦大地上的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用秦音表达他们的热情与执著，用一声声吼抒发他们对生活的坚定信仰。那秦腔伴着黄土融入骨血，融入一代代秦人的魂魄。那秦魂在四方的土地上流淌，在广袤的天际里徜徉…… 三年后，在戏曲学院的排练室里，秦小秀脱下一身戏服。她的日记这样写道：“我爱这黄土地，我爱这八百里秦川，我爱这秦音悠扬，我爱这秦魂震四方。” 【获奖理由】 文章以小见大，行文流畅、微起波澜，借用秦小秀传承爷爷秦腔的前后经过，表达了对当前传统民俗文化传承艰难的看法，展现了关中人民在秦腔中寄托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存在这片土地的骄傲，表现了深沉的亲情。字里行间真情流露，以淡笔写浓情，引人深思，令人难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