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厚 礼 上海市延安中学高三年级10班 楼冰格 儿子说，今天要在班上讲讲他过去经历的那些事。她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征得班主任老师的同意后，前去旁听。 儿子站在讲台上，光顾着低头看手里的稿子，干巴巴地念了一句：“我的中文名是’山’，听说是我五行缺土才这么起的。但其实这个字于我的意义太重了，过往的十多年来，我都在向所有人证明着我能担得起这份重量。” 记忆突然犹如潮水般涌向来她，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她自小就是个叫人艳羡的女子，出生书香门第，有疼她的父母和姐姐，名牌大学毕业后轻松找到了薪水颇高待遇很好的工作，嫁与家境优厚的丈夫后，已经生了个玲珑可爱的女儿，她又怀了二胎。今天正好要去复查，父母和姐姐已经在家里做好大餐庆祝这个孩子的到来，想到这里，她经不住加紧里脚步了。 可是平日里温和的主治大夫好像并没有被她的好心情所感染，看了半天B超，很反常地沉默里好久，又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孩子……六个月了吧？”他又抱歉地表示，孩子食道发育的不完全，部分可能不是中空的。回家后她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和姐姐，她们都不愿意她受一点点的苦痛，纠结着暗示她放弃这个孩子。 可她怎么能放弃。 这个孩子和她朝夕相处了六个月，她一点点看着他在B超屏上从一个小圆球长成蜷缩的孩子，她感受着他心脏跳动的力度，她也曾欣喜地得知这个孩子身体是多么的健康，而今却变成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妈妈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我生下来的，这个负担太重了。”她听到儿子接着讲道，她捂了捂眼睛，想，对，太重了。 “听妈妈说，我的第一次手术非常成功，但是过程有点曲折。将实心的部分截取后，医生发现无法将剩余的食道直接缝合，于是将我的胃拉了一点上去，所以，我没有贲门。”儿子继续道，甚至还耸了耸肩，做了个自嘲的手势。 就是这个贲门才叫要命。 没有贲门，胃里的食物总是返流。月余的婴孩怎么受的起这样的折磨，不多久就感染发炎，高烧不退。刚刚推出ICU的病床又被无情地推了回去。 反复地感染终究使他肺炎突发，几声急促的呼吸后又没了气息。她看向急救室内，他躺在床上，往常惨败的小脸此刻憋得青紫青紫，氧气面罩一把遮了大半幅面孔。 急救室中走出来了个医生，她扑向那个医生，还未能开口问些什么，手中却被塞了一张薄薄的纸。一旁陪着她的姐姐突然跳起抢过那张纸，却还是叫她看见了，五个黑体加粗的大字——病危通知书。 再不会有比这更叫她心碎的字眼了。 她不知道寻常的纸是不是也像这样重——无情地压碎了她的希望，压碎了她的婚姻，压碎了她的坚持，也差点压碎了急救病房里那个年轻可爱的生命。 “你们不要那么紧张嘛，我肯定是被救活了的，后来妈妈带着我去泰国疗养了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身体还是不太好，但是后来也渐渐的养回来了。”儿子看着鸦雀无声的同学们，安抚性的笑了笑。他用了“不太好”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她知道的，所谓的“不太好”曾是怎样的叫人不堪重负。儿子由于病痛折磨发育迟缓，身体的许多机能都不到位，总在为了常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反复挣扎。 “每到这些时候，我就想着，等以后，等我身体好了，我就要去学医，专门研究新生儿疾病。我想以后我是不是能在这些方面做出点贡献，让更多母亲不用像我的妈妈这样承担生与死的抉择，更多孩子不用像我这样背负那么沉重的命运，活得那么艰难。”儿子说到。她对这些话印象太深了，这是儿子小时候，在床上吊着各种各样的药水的时候，在看着正暖的阳光却不能出去的时候，在被各种病痛折磨的时候，最爱同她讲的话。 儿子返流严重，不能躺着睡觉。每晚她都睡不安稳，他整夜整夜地咳嗽喘息，还会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与低泣。她放心不下，将儿子卧房的门打开条缝，总能看到大开着的灯，儿子蜷缩在床上，一旁的保姆焦急地抚着他的背——怎样的背——那么厚的睡衣，她都能看见儿子刺楞出的肩胛骨，简直是皮包骨头，随着他的咳嗽剧烈地抽搐着。 哦，上帝。她想，生下来八斤重的孩子。她在房门外抽泣了医生。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生父抛下了我们。我想他曾经也许是做好了接受我这个累赘的准备的，但不曾想这个累赘竟然这么重，精神崩溃般地逃掉了。”儿子无所谓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在那个时候，这才真叫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恨不能日日夜夜守在儿子的病榻前陪伴他，给他念故事，陪他唱歌写字，教他知识，给他一一讲述那些他不能得到的经历。可是她需要钱，多么现实，单亲家庭，她是唯一的收入来源。 她也会整晚整晚的睡不着，醒着的时候就要想，是不是她的任性，非将这样沉重的命运压在这样瘦弱的脊梁骨上，才让儿子不得安生， “可是我从不曾埋怨妈妈能给我一次来这个世上的机会。不论是妈妈给了我’山’这个名字，还是命运给了我这样重的经历，都是叫我学会去承受，并将他转变为我的力量。我很感谢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上，遇到妈妈，遇到姐姐，遇到大家，或是现在跟大家讲讲我的故事。”许是情之所致，儿子罕见地顿了顿：“人们总说幸福是最脆弱的东西，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轻易散了。我不愿相信，我更乐于认为，我曾经受的那些苦楚，是为了让我不至于麻木，让我能在幸福的时候，更好地体会到这幸福的重量。” 哦，上帝。她想，生下来八斤重的那个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懂事了。儿子走下讲台，教室中掌声雷动。比他高了一个头还多大欧洲孩子走上前，怀着敬意与他拥抱。 这一刹那，仿佛十多年前的犹豫和彷徨，独自一路走来的风雨坎坷，日日夜夜经受的提心吊胆或是生死抉择，都有了归宿。她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庆幸，幸好十几年前，她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现在才发现，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却是上天给的，她此生最为厚重的礼物。 （指导老师：朱亚莉） 【点评】 本文最大的优点，是通过双重讲述去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从而让同一事件体现出了两个维度的情感视域——儿子的和母亲的。而这两个维度的情感视域却具有同一向心：母子之爱，感恩和呵护。本文第二个优点是第三人称讲述。从质地上看，本文不能算小说，它的故事、情感、笔墨、体制，更接近于散文。散文是最适宜于第一人称讲述的文体，但作者却采用讲他人故事的方式，这体现了其想象力、感知力、体验力的扎实和丰富，值得肯定和赞赏。本文第三个优点，是“题、文、意”呼应贯通，完美实现了母亲给予儿子的厚礼是至情至深的爱护，儿子回报母亲的厚礼不单是生命的流续、更有无限的感恩这一主题。本文获得省级一等奖。（张宗涛 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