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度满城生 荣宇哲(安徽省怀远第一中学) 安徽怀远是花鼓灯的故乡,作为怀远人,骨子里藏着花鼓魂…… ——题记 他拿了三炷香庄严地点上,青烟随着火星的明灭氤氲着,给不甚宽敞的祠堂晕染上一分若有若无的空灵。 祠堂已经很久没开门了,香炉里的积灰和雨水混合成了灰白色的泥垢,红漆斑驳的门梁和梁间重叠着的蛛网杂乱而荒凉,像在嘲讽这位不称职的守祠人。但他不理会这些,恭敬地上了香,搓了搓手,挑开了供桌上的黑布包袱,他的神色那么地专注,像学者在窥探着宇宙最深的奥秘。 他从包袱里抽出一支竹片,端详着上面依旧完好的朱漆花纹,这竹片似乎很重,他不得不挺直身子才能承担起那份厚重,他长着厚茧的手掌摩挲着光滑的竹面,带着一丝希望和感激,还有几分惶恐。 老花镜后,比镜片更晶莹的东西闪着微光。 这个故事太久远了,久远到只有院子里的老槐树还记得。 那是他第一次练上武竿子。 蝉在树丛里没心没肺地聒噪着,树叶蔫蔫地垂着头,槐角落了一地,被细鳞片状的阳光照着,像是破碎的时光。 阳光晃了他的眼,他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最后还是重重地砸到地上,激起一层浮灰,爹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踏个步都踏不稳,丢人!” 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台柱子,是花鼓灯大花场上少有的文武伞把子。 在花鼓灯里,伞把子是个特殊的存在,文伞把子主唱,武伞把子主跳,但却要指挥全局。走四门,五朵梅,蛇脱壳,两堵墙,伞把子领头登台,竹竿子一转,花鼓锣钹一起,一个狮子回头,灯歌便喧腾腾地闹了起来。 竹竿子长得像伞,以竹为竿,以木为枢,匠人细细劈了一百根竹片,用朱漆涂了红丝层层缠上,蜡漆铁桩雕花冒头,再用片藤裹上,这才是人人见了都得夸上几句的花鼓灯竹竿子。 爹是见过大世面的,进过京,在大人物面前表演过,爹总是说当初那一场演得悬,武竿子上的枢松开了,只要一个用力不慎,整个伞面掉下来,整场剧就成了闹剧。当时爹急中生智,把武竿子在地上用力顿了两下,用上了文伞把子唱腔功夫,硬是靠眼神和夹杂在唱词里的方言和同台的“兰花”,“鼓架子”协调,好歹没有出什么纰漏,只是武伞把子的功夫使不出来,伞帘子垂着,像晒蔫了的松蕈,让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地上吊着麻袋的竹竿,十几岁的人了,即使是第一次扛武伞,出这样的错,他也觉得难为情。 他本是跳文伞把子的,用的伞不过人头大小,演的好与不好全凭声音和唱腔,而武竿子足有两臂宽,再加上复杂的动作,对力气的要求严格的近乎苛刻。 武伞把子的位置原是属于他哥哥竹生的。竹生自小结实,舞起武竿子毫不吃力,舞起来以后,虎虎生风,热闹而奔放,带着太阳一样的感染力,同行见了,都说竹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但是竹生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柄武竿子。 爹知道这个消息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直到几天前又请出一柄武竿子,让他开始转练武伞后,才偶尔会有些活人的样子。 他并不算多喜欢这些东西——甚至一开始还有些厌恶这种带着一丝土气的活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几次动了不练的念头,最后还是被自己一次次压了下来。别人问他,他总是说,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祖上传下的竹竿子,不用起来怕是对不起祖宗。 但更重要的原因他总是不肯说——他怕人家笑他呢——他总觉得和花鼓灯之间连着一根线。像风筝和风筝线一样,连着神经。耍惯了花鼓灯,手上没了那重量,耳边听不到鼓点声,便觉得少了些什么。耍花鼓灯不挑场合,不一定要在剧院里,丰收的日子,衣服随手一扎,东西顺手一提,甚至不需要大钹小锣跳钹平锣的配乐,院墙连着的几家邻里在打麦场,甚至在刚收割完毕,麦秸还有些扎脚的地里摆开架势,也能跳得很欢。 在他已经和竹生跳的很像的时候,花鼓灯正是最兴盛的时候;在他终于让爹的眼中出现欣赏,信心满满,准备着进京的时候,花鼓灯却经历着一场浩劫!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那时的人亦友亦敌,那个时期被后来人称作文革时期。 一天,一群人闯进祠堂,像强盗一样砸、拆、烧、抢。最后有个稚气尚未退去的“小胡子”兴奋的从祠堂的暗格里搜出传了几代人的武竿子,冲他露出胜利的笑意。 那是他的儿子,本应当传承这柄竿子,将花鼓灯带上更大舞台的人,现在却用力摔开槐木做的枢,砍断竹子做的竿,燃起一堆幽灵般扭动着的火,和那些“小将”为了明天而欢呼。火堆中的武竿子拼命地挣扎着,逐渐化作一片片灰色的蝴蝶,四散开来,他感觉此刻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像武竿子了!他听见这些孩子在笑,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只觉得那根连在他与武竿子间的线越挣越紧,砰然断裂。 火光映着他阴沉的脸,他骨子里还是个懦弱的人,是个心软的父亲,他不愿,不敢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只是在瞬间苍老,失去了神采。 火光渐熄,徒留一地颓然的烟灰,他伸出手,他惊诧那双手竟如此稳定。他轻轻地捧起那团早已失去原先模样的东西,任由它从指间慢慢滑落,那曾经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世代守护的精神寄托,那也是城里最后一件花鼓灯道具,甚至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件武竿子。 这件事情之后,爹大病了一场,最终没有挺过去,儿子在武斗中丢了一只胳膊,被淹死在“广阔天地”的大潮中。城里,乡下,无处不在焚烧与破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不算是执着于过往的人,槐花缤纷,落叶成林,晚年的他像那棵独守空巢的老槐树,习惯性的等待着那也许永远不会归巢的飞鸟。 但今天他推开了这扇厚重的祠堂大门,像打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烟火连同往事一起氤氲着,萦绕在祠堂外的老槐树枝叶间。 他收到了一个包裹,没有署名,包裹里藏着一枚花鼓灯图片的邮票……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那是一柄武竿子,曾经供奉在祠堂里的武竿子,属于那个丢失的人。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整个竹片,抚过竹片上精心勾勒的朱漆花纹,这是他的祖,他的父,他的兄,他的子,他的徒,乃至所有的花鼓灯人。 他听见徒弟有些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由于兴奋而破了音的腔调。 “师傅,北京来人了!” 他怔了怔,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鼓声起,大锣,大钹击打出有节奏的韵律,与先前不同的是加入了丝竹声,让曲调更加婉转连贯,徒弟手上擎着的武竿子缓缓旋转起来,水晶的伞帘旋转散开,在空中画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模糊中映射出阳光的色彩。 鼓点忽然急促起来,“兰花”们拈着八角巾,旋着绢扇,由“架子鼓”们扛着上了台。红色,金色与青绿混合着,渲染出一幅犹如烧荒火般热闹的景象。花鼓灯不拘悲喜剧,即使再大的挫折也压不倒花鼓中属于“人”的倔强气息。 里罗城,外罗城,四马奔槽,二龙戏珠…… 舞台上舞动着一团团不甚分明的色块,花鼓奏响,锣鼓声如同与生活和命运搏斗的号子声,每一个鼓点都与心跳契合,让人微微喘息着,身子不由自主前倾,让人不由得想起犁地播种,想起抢收晒谷,想起冬天炕边的火炉,还有充斥在土壤气息中的稻谷香。 伞面旋成一片金红的火焰,鼓点瞬间停止,随后又如狂风暴雨般倾泻。“鼓架子”们叠成罗汉塔,徒弟站在顶端,武竿子在尘封了数年之后,向世人展示出那源于上古的热烈,时间在那一瞬间重合,过去与现在结合,绽放出让人屏息的光彩。 “哦……吼……” 充满少年活力的他们欢呼,像是要燃尽周围的一切,又似乎是在向世界放肆地宣告他们的存在,骄傲而又张扬。 那一天,他穿着一身用皂角浸洗过的白布对襟立领盘扣短衫,纵然满头霜雪,眸中仍带着少年气。他坐着,静默地,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热闹中,他想起私塾先生曾改写的一句诗“野火才尽青君子,春风一度……满城生。” (指导教师:陈建军) 【点评】 这篇文章介绍了一种叫做“花鼓灯”民间艺术,讲述了一个花鼓灯艺人的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相对来说,由于作者对于花鼓灯艺术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所以写花鼓灯的部分显得十分准确、到位,既简洁又明白,也成为文章最吸引人的地方。而花鼓灯艺人的故事也有从一个侧面折射着几十年的社会变迁,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但故事头绪有些纷杂,枝枝蔓蔓。我们的意见是,真正好的微型小说应该是其中一个片段的截取,如果实在有其他需要交代的背景内容,完全可以用一两句话概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