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赎 王传鹏(安徽省六安第一中学高一) 想象一座山,万仞千尺,耸入云霄,他的存在让人叹服于自然界的雄浑力量;想象一处村落,委身于群山环簇之中,一条从山峰罅隙中蜿蜒而出的小路,是她不与外人间隔的唯一证据。山是凌霄山,村是坎儿村。而此时,那条无人命名的小路上,一辆警车正颠簸着向村庄驶去。 一 便衣 “老大,下车吧,上头说不能打草惊蛇。”“徒弟”的话把他从沉思中拉回,这位警官应声下车,望了望前方不远处的村落,又瞧见四周巍峨群山。“真是壮观!”徒弟在一旁惊叹着。 一直这么看上十几年,你可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警官不以为然地想着,思绪又飘回那次会议,琢磨着会议上得知毒品窝藏点在坎儿村时,他是如何将内心强烈的惊讶埋在心底的。 他在坎儿村长大——这事儿没有人知道……除了那个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他的搭档,他最好的朋友。一次酒醉后,他吐露真言,朋友却只是笑笑:“小麻雀飞上梧桐树,就变凤凰了哦。”非但如此,飞上梧桐的凤凰还嫌弃起了麻雀蜗居的灌木丛——自己的母亲卧病在床,邻居帮着照顾,可他多少天没回家了?半年?十个月?现在到来了,真是讽刺。 回忆的苦涩将他拉回现实,不知不觉已走至藏匿点附近——一户人家的大门前。“你在门外守着,随时准备援助我,明白?”他叮嘱“徒弟”。 “师傅呀,您可身经百战,武艺高强,怎会轮到我援助你呀?”“徒弟”一脸轻松。 他又陷入回忆中——一次行动,被安排接应的他来迟一步,他一脚踹开大门,却亲眼目睹亡命徒的刀子砍中了自己最好的战友。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而做了七年刑警的他,几乎已习惯了战友们的离去,也接受了每次任务都会有生命危险的事实;他又想起之前每一次与家人的相聚,想起每次接到紧急任务,凌晨悄然离去之际,轻轻为儿子掖起被角时心中的痛。那痛刻骨铭心,七年了,却从未缓解。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这个未谙世事、自称他徒弟的年轻实习警员,然后轻轻叩响了门。 二 罪人 门外响起陌生的敲门声,他知道是警察来了——不会有错,是那伙人告诉他的。 一星期前,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那伙人找上了他。为首的家伙拿着个袋子,在他眼前晃晃:“帮我们保管一段时间,你母亲的医疗费不在话下。” 简单的一句话如冰锥一般刺向他仍有些昏沉的大脑,一瞬间他清醒过来:“你们怎么知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什么都知道。”一声嗤笑穿透呼啸着的冬日寒风,“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是不是?她就要失明了,可你辛苦攒下的钱,填不满医疗费的零头,是不是?当然了,没人借钱给你——他们知道你还不了!” 他攥紧双拳,却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接过袋子,他瞅着袋里的白色粉末,很快猜出了装的是什么。他清楚,答应他们,自己就是法律的罪人;又知道,不答应,他永远是自己的罪人。怎么选? 有人作势将毒品抢回,他下意识地躲开,失声叫道:“我别无选择!” 毒贩们满意了,哄笑着散,却留他一人无所适从地呆立着。又是一阵阴森的冷风穿堂而过,与突然响起的苍凉、刺耳的乌鸦叫声一并冲击着他孱弱的躯体。他一个哆嗦,无助地望向天空,刚露出半边脸的太阳就在此刻被乌云完全遮住,而面前两座无言矗立的高峰,似乎正低头逼视着他,审视他的灵魂。 从漫长而压抑的回忆中奋力抽出身,他从椅子上站起,准备应门。可随眼一瞥,却看见厨房案板上搁置的菜刀,闪着明晃晃的冷酷光芒。 他犹豫着。 三 便衣 眼前这位为他开门的家伙有些熟悉,小时候见过?也许吧,他与这瘦得伶仃的家伙看上去差不多年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后,他一直仔细的观察瘦子——表面上坦坦荡荡,却一直有意无意的躲着他的眼睛。 四下望望,警官惊讶地发觉周遭的一切是如此熟悉:这儿简直是自己老家的翻版,他甚至能记起,在另一个与之相似的院里的某个角落,幼时自己玩泥巴的情形。慢着——领悟的闪电突然从回忆中迸发,连接出一道通向真相的桥。他大跨步走过院子,来到同样熟悉的正厅。右边的角落蹲伏着一只不起眼的柜子,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人会注意—— ——除非你知道它就在那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画面中,母亲一边指着一个相同的柜子一边说,装再重要的东西,不锁都行。 的确没锁!胸有成竹的警官在柜旁蹲下,突然回头瞪了瘦子一眼。目光像一把利剑凌厉地穿透了瘦子,使他几乎崩溃。就是这儿了。警官打开柜门,满意地取出的那袋毒品。 然后,几乎下意识地,他转过头。 他看见瘦子露出了龇牙咧嘴的丑恶表情,用力呼喊着什么,却没发出声来;他看见瘦子手上的菜刀正向他头顶奔去,刀锋上闪烁着凄厉的光。 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另一把刀,战友因他而牺牲;又一瞬间,他想到几十米开外,母亲躺在床上,也许正思念着自己。而后一种想法又让他心如刀绞,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无声咆哮—— “妈!” 四 母亲 她颤颤巍巍地朝家里走去,小心翼翼地提着沉重的大包小包,包里是儿子最爱吃的菜。她想让儿子高兴起来——他最近总是闷闷不乐,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她的眼睛也一天比一天差了,可从医院回来后,儿子吭都没吭上一声。再怎么说也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了。总不会没事耍小脾气吧? 推开大门,她高声喊,“儿子,我回来啦!”回应她的不是热情的招呼,而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怎么了?她急忙赶到客厅,只见儿子正在和一个大个子面对面站着,但老花眼使她无法看清他们在干什么,更别提脸上的表情了。“孩子?”她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她的孩子缓缓地转过身,仿佛背上有千斤重负,又好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妈……”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叫了一声,不过声音有些颤抖。沉默再次降临,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这是我的朋友,我要和他走……去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虽然从未见过他的朋友,但她的孩子永远不会对自己说谎。不起眼的小插曲并没有毁掉这位母亲的好心情,“那快点回来啊,今天的菜都是你最喜欢的!”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呜咽,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咽了回去。母亲向厨房走去,他随着“朋友”朝门外走去,二者都没回头。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洒向高山之巅,使两座山峰如同威严的神祗,默默地注视着这一诀别的场面。关于这场离别,她以为的期限只是十几分钟,对他来说却如整个人生那样漫长。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并未注意到菜刀少了一把。柴火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恰好掩盖住门外那声清脆的“咔嗒”。 那是她的孩子被手铐铐上的声音。 五 囚犯 这是最后一次审讯了。熬过这次,他便能永久拥有黑暗;而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停止思索母亲的命运。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面前那险些殒命于菜刀之下的警官,却丝毫没有要移去的样子。“你母亲的医疗费……我替你付了。”沉默半晌后,他说。 一字一句,像声声惊雷,震醒了囚犯早已麻木的心灵。他直勾勾的盯着警官,“为什么?”他身体前倾,嗓音因过度兴奋而嘶哑,讲不出一句感激的话。 “你教会我不少东西。”警官说着,走出门外。 他瘫在椅子上,过度兴奋已让他精疲力竭。铁窗外正盛的阳光透进来,在他脸上打出栅格的形状。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温暖,他露出幸福的笑——几星期来的第一次。 六 尾声 结束审讯后,警官顺着楼梯一路爬上天台,来到天台边缘,他一直栏杆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不断回忆着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你的刀下亡魂?” “我永远不会在我母亲的注视下干这种事。事实上,就在母亲进门喊我的一瞬间,我就已明白,之前我为医疗费干出的蠢事,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母亲而言,我甚至她宁愿受失明的无尽苦痛,也不愿自己深爱的孩子做任何出格的事。” 警官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他是个罪人,但他比自己更爱母亲。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警官的自责,一回头,他看见自己的徒弟气喘吁吁,踉跄着走到他跟前。“老大,听说你要休假?” “嗯,一个月,已经批准了。” “为什么?” 警官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他的视线从车辆上移开,仰头望着灿烂天空,罪犯也已经完成了救赎;是时候去完成他自己的了。 “我要回坎儿村……去看我母亲。我要在那里好好陪她一个月。” 冬日的阳光就在此刻突破云层,释放出无比耀眼的光。母爱何尝不是这样呢,像道圣洁的光,照耀天空,照耀世界,照耀着所有的生命成长——正如某首歌里唱的那样。此时此刻,故乡的凌霄山一定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儿……警官想着。 【点评】 这是一篇不错的小说。小说所塑造的形象都十分立体而丰满,警察不只是高大伟岸、勇敢奉献,也有自己的幽微宛转的心事;罪犯也不是单纯的恶贯满盈、心狠手辣,而有其柔软温情的一面。尤其是题目“救赎”,未必只是警察对罪犯的救赎,也有罪犯对警察的影响。这样的设计,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也很能打动人心。 小说在叙事手法上进行了一些尝试,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切入,用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来推动情节,可以说是比较成功的,使小说的呈现更具画面感和“代入感”,更具有真实性。 在表达上,整篇文章的语言十分细腻,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有所呼应、有所隐喻,这一点可以说是写作成熟的重要标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