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旧,归故乡(十八届叶圣陶杯初赛佳作) 胡亦凡(绍兴鲁迅中学 高一) 古镇安昌,我成长的地方。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它身上那几个鎏金隶文大字,被夕阳的余辉铺上了一层耀眼的华光。可是,它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能认出来。 青砖墨瓦,粉底白墙,刚刚下过一场初冬的雨,空气中氤氲着一片淡蓝色的味道,极纤细的一股冷香,交织在浓郁的酱香里,久久不散,绽开一朵属于冬天的芬芳。初冬的太阳明晃晃的,舒展开一片明白的天幕。 踏上仄平不齐的青石板小道,街两边黝黑的窗棂接二连三打开,人们向窗外瞟一眼,紧接着,安静无声的街道渐渐被零碎的响声充斥着:开门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犬吠的声音,勺铲锅盆碰撞的声音,交汇成一首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我清楚镇子里有多少个与我相仿的孩子,我熟悉每户人家的大黄狗,我倾听过河水沉吟和低唱,我抚摸过每棵香樟的沧桑,我甚至知道通往仁昌酱园的那座小石桥上第是十一级台阶上,从右向左数第三块石条已经松动,跳上去可以咕咚咕咚响…… “今朝嘎好个日头呦!酱鸭好晒起来哉哦——” 不知是哪家勤劳的女当家人领头扯了一嗓子,打断了我的思绪,整个镇的女人们都好像听见了命令一般,齐刷刷地搬出了木榻竹帘,搭上了架子。 “还好今早有好日头,嘎好个酱货好晒晒燥,要不然要霉哇哉!” “哉咯,今年我晒得多,有毛两百斤呢!” 在她们近乎歌谣的吟咏中,一群孩子举起风车,疯跑过街道,一条黑狗朝我摇着尾巴,我贪婪地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找到一张桌子,坐下了。 是张二舅公的茶馆。说是茶馆,不如说是在张二舅公家门前放了几张八仙桌,又配了几把座椅,三条长凳,五把竹椅,还有二枚小矮凳。我坐的那把竹椅“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才渐渐止了声响,那只大黑狗过来嗅了嗅我,继而在我脚边坐下。 其实我也不算是真正的镇里人,我的家离这里还要走上几步,因此在镇上人眼里,我虽天天在这里混,却担得起“客”之一字。 我的位置拣得好,正能看见古镇的大晒谷场,中央,一个气派的牌坊拔地而起,上头那几个滚金大字熠熠闪光——古镇安昌。 牌坊不孤独,因为它的身边是整整齐齐的晒杆,上面挂着沉甸甸的,是今年的希望。扁鱼干,还没有怎么晒干,鱼尾巴下挂着几滴黄澄澄的油珠,整片鱼干薄薄的,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呈现一片温暖的光亮。酱鸭一只一只挂在竹上,色泽油亮,饱满喷香,油汪汪的好不诱人。还有一串串的香肠,成条地悬在上头,浑圆,油润,鲜亮,望过去,一根根,一排排,一架架,像卫士一般护卫着那四个庄严的大字:古镇安昌。 “哟,老胡家的小丫头来哉!”张二舅公拿着一个烟斗笑道:“侬爷爷呢?” “伊会来咯,还在后头呢嘞!”我还未回完,张二舅婆就端起一盘龙须糖出来,“二舅婆昨个刚刚买咯,安安吃。” 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专程来找正宗酱货的,有慕名来看仁昌酱园的,还有捧着照相机来照相的,我扯了龙须糖塞进嘴里,甜甜糯糯,入了嘴就化开了,凉丝丝的。 “侬自坐些,舅婆去给客沏茶!”张二舅婆笑着说。我常想着那幅场景,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上,白瓷杯里碧绿的叶片忽沉忽浮……可惜我从没有见过,因为二舅婆说绿茶伤胃,常给我泡了红糖茶喝。 “安安,长白胡子啦!”邻家的阿昌哥哥笑着扯过我,抹去了我嘴糊了满嘴的龙须糖,“安安扯白糖么?阿昌哥哥已经开始学了,我做给你吃!” 不由分说,阿昌哥哥把我拉到了他们家的扯白糖小铺和我说起来:“我真是早就想学了,可爷爷偏不让我学,还说是怕我太笨,真是气死我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取出一只精致小巧的小铜锅,又开口道:“现在终于肯叫我了,可是只许用小锅……说着,他手上却不停,挖了瓢白糖想倒了进去,犹豫了一下,只放了小半勺。 13岁的少年,眉宇间还透着些青涩,他小心地把小锅架在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它,那专注的神情,既像是在望渐渐融化的白糖,又像是在望远方,我只记得阿昌哥哥的眼神里,有一点坚定,有一点笑意;我只记得白糖融化,冒出一个一个甜甜的泡泡,怪好看的。 我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爬升,看着游人慢慢变多,看到鱼干尾梢上的游珠落下又凝聚,时间过得很慢,又好像过得很快,一锅白糖就融完了。阿昌哥哥笑着端起锅,腾出一只手来牵住我企图触摸铜锅的手,“傻丫头,烫!” 走到桥边,他将小铜锅浸入河水中,滋溜一声,一股白烟哗啦一下窜起,融糖的焦香在空中转了个圈圈,飘向远方。我吸了吸鼻子,问:“阿昌哥哥,你以后想干什么呀?” 他愣了愣,继而扑哧笑出了声,“那自然是做扯白糖了,这儿多好!” 是啊,这儿多好。仁昌酱园的酱香弥漫,社戏乌蓬古意盎然。彩虹跨河十七桥,可巧,这十七座桥好像都没有名字,要什么名字呢,毕竟,真正熟悉了,就不用名字了。 “那——以后阿昌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做扯白糖!” “嗯,阿昌哥哥等安安哟!” 十点了,一声锣响,戏台上唱起了禹公公三过家门和不入的故事,毕竟这里是涂山氏娘娘的家乡,涂山氏娘娘在这里等了整整八年,等他的丈夫回家。 整整八年啊,我想,是什么让她坚持了这么久呢? 那年,我八岁。 到了八岁,我就离开了那一方老街,离开了那一方净土,到了城里,霓虹灯,大超市,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东西。青石板,老台门,马头墙都逐渐遥远。 后来我也去过许许多多的古镇,我常常想,安昌还是太小了。鲁镇有一整条纪念品街,周庄还有网上售票系统,若是哪一天,安昌古镇也成了这样人流如织,繁花似锦的样子,那我就是等上八年,也是愿意的。 再后来,我都快忘记了那句软糯温柔的,用方言宛若呢喃的“安安”,我也常常记不起酱鸭的香是怎样一种浓郁的香,只有那座牌坊上的那四个烫金大字,遥遥的,不知在哪里呼唤着我。 又是八年,我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我,论谁也看不出是那个小镇疯大野大的孩子了。 我也不止一次看过《治水》里的那一部社戏,涂山氏娘娘那一句“八年情深深似海”唱腔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腔音啊,极其哀怨,却又极其坚定,余音不绝,袅袅三日。 我该回去一遭了。 青砖墨瓦,粉底白墙的,生我养我的地方。 重踏上那一片土地,正值腊月,安昌最大的一个节日——腊月风情节。遥遥的,我就望见那座牌坊,望见那大大的,古镇安昌。 好像有什么原来碎掉的东西,在心里又重新拼好了。 路上的游人比八年前几乎是翻了倍,大广场上也有了旅游的附加项目,套圈,打气球,拍古装照,卡通玩偶……游人如织,繁花似锦,一切都成了我梦中的样子。 路边随处可见卖酱鹌鹑的小摊儿,我贪婪的吸了一口气,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浓郁的酱汁鲜香,这是一种不够味的淡淡的气息。 我愣住了。四顾看看,目光锁定在戏台上,有几个我未曾见过的演员,懒懒散散的化着妆,那出我魂牵梦绕的《治水》,却迟迟不开始。 心忽地跳得快了起来,我莫名地有些慌张,“阿昌哥哥呢,我找阿昌哥哥去!”暗暗拿定了主意,我疾步向老街深处走去。 一路上,充斥着小摊小贩不停的叫卖,撞击着我的耳膜。什么玩具枪、水晶发卡,格格不入地摆在街边,咧开了嘴诡异的笑着。粉墙又刷了一遍,白的有点失真,上面鲜红的“文明乡村建设”,与仁昌酱园的大门遥相呼应,说不出的别扭。 终于到了那家扯白糖老店。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一张八仙桌,略显昏暗的正厅里,太公公正坐在藤椅上。如看见了救星一般,我撒腿冲上前去,“太公公,太公公,阿昌哥哥呢?”我想问阿昌哥哥,他会做扯白糖没有,我想问阿昌哥哥,这八年都发生了什么,我想问问阿昌哥哥,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太公公抬眸见了我,眼里划过了一抹惊讶,“侬问陈昌伊个孽胎?勿晓得!” 琴姨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安安啊,我家那娃儿上完大学不好好找工作,说什么开公司……和老爷子吵了好几天了——他现在不知道上哪去了,也该快回来了,安安啊,要不等会儿?” 找工作,吵架,办公司?终于,连阿昌哥哥也要抛弃这一片土地,抛弃我们的誓言了吗? 失魂落魄地走出陈家,我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乱晃,一切都那么熟悉,可一切又都那么陌生。远处《治水》终于咿咿呀呀唱起来了,只可惜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演员唱得无甚感情,听的人也无甚兴味,只是空添烦躁吧。 腊月的风,彻骨的寒凉,我呆呆的立在古镇安昌的牌坊下,不知所措,既觉得冷,又说不出哪里冷,既想走,又不知道往哪里去,就这样望着人流熙熙攘攘。 好多人啊,每个人步履匆匆,或许是自己走得快,又或许是被别人推着走,有时匆忙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上一阵,接着又继续向前走。 是啊,人们连这几分钟也不愿意等,又怎么能理解涂山氏娘娘等了八年呢? 而我,又怎么能奢求阿昌哥哥,这座古镇在原地等八年呢? 时代越来越快,为了赶上时代的步伐,每一个人都忙着向前赶。而安昌古镇,这样一个曾经悠闲的地方,终究是落入了俗世,成了“槛内人”。 正想着,一个孩子左手拿着一个变形金刚,嘴里嚼着鹌鹑肉,右手挥着刚买的金箍棒,急着向前跑,一个不留神,便一棍子结结实实抡到了我身上。 疼啊。 那孩子倒也彬彬有礼地道了歉,我倒也感谢他一棒子把我打醒。梦碎了,心碎了,我也该醒了。 呆滞机械地走到牌坊下,“古镇安昌”四个溜金大字,正如风中的一首哀歌,悲壮,又凄凉。我叹一口气,将心底的那一方净土埋藏。 我怀着一个飘渺的梦想,去寻找一个遥远的地方。到头来却发现,这片净土已被时代的滚滚巨轮所埋没,只剩下镜中月、水中花和渺远的幻影。 “安丫头,你回来了!”一张阳光干净的脸突然出现,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安昌,扯白糖连锁店,陈昌”。 我愕然抬头,正撞进阿昌哥哥的笑颜,“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开扯白糖店嘛?喏,你看,我开了呀!”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或许连我熟悉的安昌都变了样子,但是,只要人如旧,情未改,何处不心安,何处非故乡? 青砖墨瓦,粉底白墙,刚刚下过一场初冬的雨,空气中氤氲着一片淡蓝色的味道,极纤细的一股冷香,交织在浓郁的酱香里,久久不散,绽开一朵属于冬天的芬芳。 指导老师:金伟芳 【点评】 我们选编这篇文章主要目的在于提醒同学们:写作的基础是生活,一定要立足于自己熟悉的生活领域来写,没有一个作家能在他熟悉的领域之外取得大的成就。你没有好好了解农民就写农村,一定是假的农村;不好好学习物理学与天文学,你写的科幻就只能是胡说八道的玄幻;你没有深入观察艺人的生活,你写的戏子就只能是东拼西凑的传说。——没有谁逼着你,为什么一定要写那些假模假样的东西呢? 所以,这篇文章的好处就在于,作者对于自己所生活的地方,有细致的观察、深刻的体验,所以能够很真实地再现这个环境,再现环境中的人。即便是虚构,也能让人觉得不假。 这篇文章的不足在于对主题的提炼不够,好像一定要跟国家政治大局挂上钩才算有了主题,其实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不过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观念,设计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表达它,还是需要好好想想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