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写文章只该顺其自然,不要在一字一语的小节上太多留意。只要通体看来没有错,即使带着些小毛病也没关系。如果留意了那些小节,医治了那些小毛病,那就像个规矩人似的,四平八稳,无可非议,然而也只成个规矩人,缺乏活力,少有生气。文章的活力和生气全仗信笔挥洒,没有拘忌,才能表现出来。你下笔,多所拘忌,就把这些东西赶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话当然有道理,可是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学习写作的人不该把这个话作为根据,因而纵容自己,下笔任它马马虎虎。 写文章就是说话,也就是想心思。思想,语言,文字,三样其实是一样。若说写文章不妨马虎,那就等于说想心思不妨马虎。想心思怎么马虎得?养成了习惯,随时随地都马虎地想,非但自己吃亏,甚至影响到社会,把种种事情弄糟。向来看重“修辞立其诚”,目的不在乎写成什么好文章,却在乎决不马虎地想。想得认真,是一层。运用相当的语言文字,把那想得认真的心思表达出来,又是一层。两层功夫合起来,就叫做“修辞立其诚”。 学习写作的人应该记住,学习写作不单是在空白的稿纸上涂上一些字句,重要的还在乎学习思想。那些把小节小毛病看得无关紧要的人大概写文章已经有了把握,也就是说,想心思已经有了训练,偶尔疏忽一点,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错。学习写作的人可不能与他们相比。正在学习思想,怎么能稍有疏忽?把那思想表达出来,正靠着一个字都不乱用,一句话都不乱说,怎么能不留意一字一语的小节?一字一语的错误就表示你的思想没有想好,或者虽然想好了,可是偷懒,没有找着那相当的语言文字:这样说来,其实也不能称为“小节”。说毛病也一样,毛病就是毛病,语言文字上的毛病就是思想上的毛病,无所谓“小毛病”。修改文章不是什么雕虫小技,其实就是修改思想,要它想得更正确,更完美。想对了,写对了,才可以一字不易。光是个一字不易,那不值得夸耀。翻开手头一本杂志,看见这样的话:“上海的住旅馆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廉价的房间更难找到,高贵的比较容易,我们不敢问津的。”什么叫做“上海的住旅馆”?就字面看,表明住旅馆这件事属于上海。可是上海是一处地方,决不会有住旅馆的事,住旅馆的原来是人。从此可见这个话不是想错就是写错。如果这样想:“在上海,住旅馆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就想对了。把想对的照样写下来:“在上海,住旅馆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就写对了。不要说加上个“在”字去掉个“的”字没有多大关系,只凭一个字的增减,就把错的改成对的了。推广开来,几句几行甚至整篇的修改也无非要把错的改成对的,或者把差一些的改得更正确,更完美。这样的修改,除了不相信“修辞立其诚”的人,谁还肯放过? 思想不能空无依傍,思想依傍语言。思想是脑子里在说话——说那不出声的话,如果说出来,就是语言,如果写出来,就是文字。朦胧的思想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语言,清明的思想是有条有理组织完密的语言。常有人说,心中有个很好的思想,只是说不出来,写不出来。又有人说,起初觉得那思想很好,待说了出来,写了出来,却变了样儿,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其实他们所谓很好的思想还只是朦胧的思想,就语言方面说,还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语言,怎么说得出来,写得出来?勉强说了写了,又怎么能使自己满意?那些说出来写出来有条有理组织完密的文章,原来在脑子里已经是有条有理组织完密的语言——也就是清明的思想了。说他说得好写得好,不如说他想得好尤其贴切。 因为思想依傍语言,一个人的语言习惯不能不求其好。坏的语言习惯会牵累了思想,同时牵累了说出来的语言,写出来的文字。举个最浅显的例子。有些人把“的时候”用在一切提冒的场合,如谈到物价,就说“物价的时候,目前恐怕难以平抑”,谈到马歇尔,就说“马歇尔的时候,他未必真个能成功吧”。试问这成什么思想,什么语言,什么文字?那毛病就在于沾染了坏的语言习惯,滥用了“的时候”三字。语言习惯好,思想就有了好的依傍,好到极点,写出来的文字就可以一字不易。我们普通人难免有些坏的语言习惯,只是不自觉察,在文章中带了出来。修改的时候加一番检查,如有发现就可以改掉。这又是主张修改的一个理由。 (写于1946年4月7日 刊于《中学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