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南城一中 张挥 一说到鲁迅《祝福》中的“阿牛”,肯定会有很多人一脸的茫然:“阿牛”是谁呀?确切地说“阿牛”是鲁四老爷与四婶的儿子。是小说的过场人物。小说在祥林嫂被抢后有这么一句:“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最后还又提到:“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的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这两处描写仅是一般的交代,而且都在不起眼、不经意的地方,对小说的主线和情节都没有直接影响和关联。难怪若是一掠而过的话就会把它给“忽略”了。显然是一处非常典型的“闲笔”。 那么什么是“闲笔”呢?童庆炳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概述:“所谓‘闲笔’是指叙事文学作品人物和事件主要线索外穿插进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调整叙述节奏,扩大叙述空间,延伸叙述时间。丰富文学叙事的内容,不但可以加强叙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强叙事的真实感和诗意感,所以说‘闲笔不闲’。”(见童庆炳等《现代学术视野中的中华古代文论》,北京出版社2002年) 照此说法鲁迅应该是写闲笔的高手。他也喜欢用。对于鲁迅来说,闲笔是信手拈来中的笔底乾坤,我们在他很多作品里领略过—— 《从百草园到三昧书屋》开头那句“现在是早已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和结尾处说的“后来,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的题外话;《社戏》 “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中“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和“犯上”的两处额外说明;《阿Q正传》首章序中,为阿Q作传所作的一番考究等等:无不是大义深藏独隐,匠心旁逸斜出;信笔随手,言外有旨,延伸展拓,借题发挥。 阿牛的安插一如鲁迅闲笔的风格。那么,作者制造这么一个人物的“大义”与“匠心”又何在呢? 一、阿牛加强了对阿毛的提示和对比 阿牛的出现能让我们想起祥林嫂的儿子阿毛。他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都很听话,都一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给家人帮忙,一个帮妈妈烧火、搬桌子,一个帮妈妈剥豆子:都是乖巧、听话、懂事的孩子。因此,阿牛对阿毛有很强的提示性。相似的生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阿牛的设置加强了这种联想和对比。尤其值得让你想象的是,有着失子之痛的祥林嫂整天要面对着像阿毛一样的阿牛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心里该要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所以,有了这个人物,就可以扩大小说的叙述空间,同时还能调节叙事,使故事更具真实感和情景性。阿牛虽是个过场人物,与小说的主线,人物的命运、走向没有直接关系,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作者的一个用心和机巧。阿牛的名字、脾气、表现无不提醒读者:他身上有着阿毛的影子。幸福的孩子都是一样,不幸的孩子各不相同。这就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意味。 二、阿牛是个形象化的注脚 不要忘了,阿牛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是在祥林嫂被婆婆抢走后。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四婶的下灶,阿牛的烧火。全家能动员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了,上下忙得不亦乐乎。这说明什么?说明鲁家离不开祥林嫂!没了祥林嫂一家就弄得一团糟。故此,阿牛的设置和相关情节的交代就为后面鲁四老爷再次接纳祥林嫂埋下一个伏笔,作了一个铺垫。也为四爷接纳祥林嫂的真正原因添了一个形象化的注脚。对小说揭露鲁四老爷的本质起到了解释的作用。 三、阿牛作为小孩以无邪映衬着大人的可恶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祝福》里大人几乎一律都是作者鄙视厌恶或批判的对象:鲁四老爷、四婶、柳妈……甚至包括祥林嫂本人!惟有两个小孩例外,那就是阿牛和阿毛。他们不但没有受到谴责,甚或还透露出作者难得一见的喜爱之情。你尽可以脑海里浮现这样的“电影”:吃力烧火的阿牛,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听话的阿毛一双嫩手专心剥着毛豆……这分明是两个可爱的形象!为什么在小说里会有这种态度上的区别?是“即事成篇,别无寓意”吗?那么惜墨如金的作者,会随便弄出一个阿牛来挥霍这种无谓的安排吗?其实,根本上说,就是因为小孩是无邪的!而大人就不同,大人都是观念的人,都是带着观念的。所以作者反感。制造阿牛,有了两个小孩的无邪就能更加凸显大人的可恶,就能更加鲜明地表明小说的指向和主旨,印证小说的用意:作者塑造形象着意是人身上的那些观念和意识。 四、阿牛让我们看到传统观念代代相传的生动情景 四婶宁可让儿子帮自己去抬那旧式沉重的桌子。这不是在渲染孩子的听话和可爱,更不是什么漫无边际的“冗笔”。这里照见的是四婶对“忌讳”的看重和想阻止祥林嫂沾边的态度的坚决,烘托出来的是她执行习俗的“认真”和虔诚。阿牛与其说是起到帮衬四婶搬家具的作用,不如说是帮衬四婶再现了一个精神杀人的过程。而且你还能挖掘:如此濡染着鲁家“家风”而又“听话”的阿牛将来能保不会是下一个鲁四老爷?这就让我们还看到了传统观念是如何代代相传、潜移默化的直观景象! 貌似游离的阿牛竟有如此的玩味和深刻。你不能不惊叹鲁迅“闲笔”技巧的高超。由此看来,《祝福》是不读到字穷处不足以完全领会其神髓的。 其实,在《祝福》里,像这样的“闲人”何止一个阿牛?小说中的短工、小叔子、大伯、庙祝等何尝不是? 顺着这个思路,你会惊奇地发现“阿牛式”的笔法在小说中还能找出很多。不光是“闲人”,还有“闲话”。祥林嫂姓什么的交代就又是一例:“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顺手的一提却让人们知道了祥林嫂其实是有姓的,并且祥林嫂姓什么对于人们来说是无所谓的!然而这个看似的“闲话”却不同寻常。你想,既然祥林嫂姓卫,可是人们却为何不沿用惯例,像柳妈、卫老婆子那样而称祥林嫂为“卫嫂”?为何“没问她姓什么”?不仅如此,小说竟还反倒要两次强调鲁镇人仍然叫她祥林嫂? 这是故意的龃龉!其潜台词是:祥林嫂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祥林的人!我们都知道,“祥林嫂”是个带有很鲜明的夫权色彩和印记的称呼,意谓你祥林嫂走到哪里都是亡夫祥林的人。这里,没有了自己,只有夫权的信息和烙印。因此祥林嫂姓什么的交代就有了特别的意义。祥林嫂的称呼为什么有别于其他人?说到底就是因为祥林嫂死了丈夫!也许人们是无意识的一种称呼习惯,然而正是这种无意识透露出夫权的传统。祥林嫂姓卫,丈夫祥林死了却还被呼之祥林嫂,鲁迅就是要让你把这些东西联系起来,予以提醒和揭示,让你看到围绕在祥林嫂周边无处不在又是如影随形的夫权的文化氛围。 真可谓是于无痕处起云烟,笔落“闲”处意不“闲”! 纵观鲁迅的闲笔,特点鲜明,风格殊异,不妨总结如下:1、以闲笔示人,暗藏机巧和用心。是用不经意作掩护的深蕴,看似漫不经心后面埋伏的极巧妙的布置和安排。2、精简的丰富。寓丰富于简单里。简单的勾画,简单的交代,简单的提及,着墨不多,往往一笔带过,容易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就会令你玩索不已,欲罢不能,越琢磨越能源源不断地挖掘出其中的深意。3、故意的省略而达到的集中和聚焦。比如鲁迅小说笔下的人物总没有具体的名姓,这其实就是一种省略。有意省掉多余的交代以使你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人物的行为和本质上,以达到获取类型的目的。4、闲笔中有“闲人”,也有“闲事”、“闲话”、“闲谈”等;有顺手一提,也有休止、打岔、插说等,形式多样,手法多端。 总之,读闲笔,一定要读鲁迅。读《祝福》,读鲁四老爷,更读阿牛。 (责任编辑:admin) |